我为钟狂

作者：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何帆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何帆
经济学家相信产权保护能够促进经济增长。为了说明这一观点，有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讲的是航海钟的发明。著名经济学家诺斯在其名著《西方世界的兴起》中提到，十八世纪的时候，为了找到测量经度的方法，欧洲各国君主纷纷悬赏重金，据说这就是专利制度的起源。一位叫约翰·哈里森的发明家，最后找到了一种用航海钟精确测量经度的办法，赢得了英国国王的奖金。诺斯用这个例子告诉我们：

“付给数学家报酬和提供奖金是刺激努力出成果的人为办法，而一项专为包括新思想、发明和创新在内的知识所有权而制定的法律则可以提供更为经常的刺激。没有这种所有权，便没有人会为社会利益而拿私人财产冒险”。

似乎很有道理，但至少航海钟的故事不是诺斯所说的这样。美国科普作家达娃·索贝尔的《经度：一个孤独天才解决他所处时代最大难题的真实故事》介绍了约翰·哈里森发明航海钟的故事。哈里森的确因英国国王的奖金而心动，但恰恰是这笔奖金，让他的后半生充满了挫败和痛苦，为了领到这笔奖金，他郁郁寡欢、一事无成，最后是在国王的特别恩准下，才拿到了早就属于他的那笔钱。他造出第一台航海钟的时候刚刚四十岁出头，领到奖金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岁的垂暮老年。

航海家们很早就知道如何测量纬度。一个熟练的水手可以根据白昼的长短、太阳或北极星的位置相当精确地测算出他所处的纬度。但经度的测量要复杂得多。船在航行，时间也在变化，你必须同时获得出发地和所在地的准确时间，才能计算出两地之间相隔的经度。由于没法测量经度，船只经常会迷失方向。1714年，英国出台了经度法案，国会承诺为解决这一难题的人提供一笔两万英镑的奖金，并专门成立了经度局，负责奖金的发放。

约翰·哈里森1693年出生于英国约克郡的一个普通农家，他没有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从小跟父亲学做木工，但酷爱读书，自学了机械原理。1713年，不到20岁的木匠哈里森造出了自己的第一台摆钟。之后，他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钟表匠。据哈里森自己回忆，大约是在1727年，他开始思考如何制造出能经得住海上颠簸的时钟。四年之后，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于是，哈里森动身到伦敦去拜会经度局的官员。

哈里森到了伦敦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找不到经度局。经度局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自成立以来，评奖委员会从来没有开过会。哈里森只知道一个评委，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皇家天文馆馆长哈雷。哈雷对机械并不精通，但他很有涵养地倾听了这个乡下小木匠的创意，然后建议他去找伦敦著名的钟表大师乔治·格雷厄姆。格雷厄姆一开始很粗暴，但他毕竟是识货的，听了哈里森的想法之后，格雷厄姆态度立马转变，他甚至借了一笔款子给哈里森，而且跟哈里森说，不用着急还。

哈里森受到鼓舞，花了五年的时间制造出第一台航海钟。他把自己的钟起名为H-1。1737年，经度局的官员召开了成立23年来的首次聚会，讨论哈里森的航海钟。大家对他的发明都啧啧称奇，一切进展顺利。

但就从这时起，故事的发展偏离了“诺斯定理”。哈里森本来可以要求经度局的官员安排一次对H-1的测试，然后顺理成章地拿走奖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哈里森是评审会上唯一一个对H-1提出批评意见的人。他认为H-1并非尽善尽美，希望经度局给他更多的时间，做出改进。经度局给了他一笔500英镑的种子基金，让他继续制造航海钟。1741年，哈里森制造出了第二台航海钟：H-2。尽管没有出海测试，但经度局的官员相信，这台航海钟一定可以将经度的测量精确到国会提出的最小误差范围内。但哈里森近乎执拗地认为，这也不是他梦想中的航海钟。

于是，他杜门谢客，潜心研制第三台航海钟H-3。H-3花费了他将近20年的时间。H-1和H-2看起来还稍显青涩，但H-3已经美得摄人魂魄，它结构紧凑、雍容匀称。然而，哈里森还不满足。他想要再次超越自己。他向经度局提出，自己终于想出来了制造出一个既走时准确、又小巧玲珑的航海钟的办法。1759年，哈里森完成了H-4。H-4和它的前辈们完全不一样，它仅仅比怀表大一些，重量只有3磅。H-4装在一副银表盒里，高雅的白色表盘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最惊艳的是，在表盘里面，哈里森用精心雕琢的钻石和红宝石来做推杆。怎么才把钻石镶在小小的航海钟里，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在钟表行业，H-4就是那美丽而神秘的蒙娜丽莎。

到了高潮的时候，情节急转之下，故事的发展，连哈里森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竞争对手来了。这个竞争对手，不是嫉妒他的同行，也不是低效率的官僚，而是高傲的科学家。

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们一直认为，解决经度问题的关键是利用月亮。简单地讲，如果能够测量出在不同的地方月亮和恒星之间的位置变化，然后又知道月亮的运动规律，就可以根据测量的结果，查阅相关的天文手册，推算出经度。这种方法非常繁复，要想确定月亮的运行规律，至少需要连续观察18年的数据。但是，正是由于其繁复，才彰显出科学的贵胄气质。利用月亮来测量经度，需要高超的数学技巧、精湛的天文学知识，以及丰富的航海经验，这才是科学的傲人之处。哈里森提供的解决办法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装在盒子里滴答作响的小东西。怎么能够让高贵的科学，输给卑贱的匠人？那岂不是让科学家的脸都丢尽了！

于是，一批科学家开始费尽心计地阻挠航海钟**。其中最有名的“反面角色”就是内维尔·马斯基林牧师。马斯基林毕业于剑桥大学，曾经担任过圣职，因此被人称为牧师。他一直对测量月球很感兴趣。1761年，出现了一种稀奇的天文现象：“金星凌日”。马斯基林带领一个探险队到了以后将流放拿破仑的圣赫拿岛，借口是观察“金星凌日”，实际是要看看能否用月球表测量出经度。结果让他欣喜若狂，看来科学家也能测量出经度。

就在这一年，科学家和钟表匠的竞赛白热化了。哈里森的儿子威廉带着H-4登上了一艘将要横跨大西洋的军舰。海上的颠簸让可怜的威廉晕船晕得厉害，他紧紧地抱着H-4，用毯子保护自己心爱的表。到航行结束的时候，威廉发了高烧。值得庆幸的是，H-4果然不负重望，它在海上航行了81天，仅慢了5秒钟。

看来，经度局该要兑现自己的承诺，给哈里森颁发奖金了。但是，我们低估了科学家们的卑劣心理。经度局里的科学家们就是不肯承认钟表匠的胜利。他们的理由是，哈里森没有把制造H-4的原理讲清楚。1764年，经度局不情愿地给了哈里森一半奖金，但要求他把航海钟全部上缴，并监制出两台复制品。

在经度局这些科学家大人的逼迫下，哈里森被迫把自己的设计图纸交给了当时已经成为英国皇家天文台台长的马斯基林，但他转手就把这些设计图交给印刷厂印刷成册，公开出售。1766年，马斯基林手持“逮捕令”，到哈里森家里，说那四块航海钟都要被充公。你可以设想哈里森心中的悲苦。这四块钟伴随了他30多年，已经像自己的亲生骨肉。每天的朝夕相守中，哈里森仿佛能够听到它们的切切私语。如今，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仇人”夺走。哈里森无法抑制排山倒海而来的屈辱。他只能孤单地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咣”的一声响。他的H-1被工人失手摔在了地上。

马斯基林搬走这些航海钟的官方理由是要对它们进行进一步的测试，但这些航海钟到了他的手里，却被当做厮役一样，百般欺凌、刻意冷落。哈里森多次要求经度局把他的航海钟们还回来，但经度局只给了他一本马斯基林指令印刷的小册子：《哈里森先生的计时器的原理与插图》。1770年，哈里森按照经度局的要求，完成了H-4的第一个复制品：H-5。H-5和H-4一样构造复杂精巧，其外饰却朴实无华。制造航海钟再也无法为哈里森带来快乐，勉强制造出H-5之后，他知道自己在风烛残年中已经无法再造出航海钟了。他只想最后要个说法。

1772年，哈里森的儿子威廉觐见国王乔治三世。他一五一十地向国王讲述了父亲的故事。国王一边听一边自言自语：“这些人受虐了”。他跟威廉说：“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在国王的授意下，哈里森向国会提出了请求。按照国王面授的机宜，他不再起诉经度局，他只是向国会的各位绅士们诉说自己一生的辛劳。他已经老了，累了，他只想恳求各位议员的同情。

哈里森领到了8750英镑。但这不是经度局的钱，这是国会出于善意奖励他的。

1737年全世界只有一个航海钟，1815年全世界已经有将近5000个。航海钟成了船长们的心爱之物。他们纷纷自费购买航海钟。1831年，英国皇家海军“小猎犬号”启航的时候，船上携带了22个时钟，其中6个是船长自己买的，5个是船长租的。

哈里森的航海钟帮助英国征服了海洋，确立了海洋大国的地位。多年之后，这一切仿佛发生得如此自然。经济学家拿着一张航海图，自信地告诉我们这段航行的路线。但是，在航海图上，你永远也看不到历史的惊涛骇浪。

【作者注】：达娃·索贝尔的《经度：一个孤独天才解决他所处时代最大难题的真实故事》。中译本由肖明波翻译，世纪文景出版集团出品。此书在国际上屡次荣获图书大奖。著名作家索尔·贝娄、卡尔维诺均对此书非常推崇。此书的中文翻译也精益求精，译者对很多细节问题刨根问底，多次写信询问作者本人和国外专家，颇得约翰·哈里森之真传。这年头，这么认真的译者越来越少见了。

    乍一看：变形金刚。   

工匠精神。

摇摇摇

楼主忘了说图片和文章的关系了。

最原始的那台航海钟原件，现存于格林威治的英国航海博物馆。在英国古董钟博物馆，有一台按原样比例缩小的仿制品。